如今草莽间被举作天下第一人的林宗吾,旁人虽然说他是“穿林北腿”,但银瓶却知道这是来自西南的嘲笑。按照父亲的说法,林宗吾这个大胖子因为身体的特殊,内力混宏恐已旷古绝今,他已澎湃的内力推动轻功,也有天下间数一数二的速度,但纯论轻功要说第一,终究是难以让人相信的。
也不知深不可测的宁先生出手,能怎样压下这吞云恶僧的轻功,虽然不曾亲眼见过,但她仍旧觉得,或许只有宁先生,展露出怎样高深的身手来,都不会让她觉得吃惊……
当然,还有以后的自己……
……
梦里潮湿而闷热。
周佩从梦中醒来,耳畔似乎还响着海浪的声音。
但当然是幻觉。
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,即便开了窗户,侧面偏房里亮着的油灯光芒依然一动不动,没有风,房间闷且热。福州的天气,她至今也没有完全适应。
失眠也是老毛病了,从来睡得浅,倒不纯是闷热的天气所致。
她从床上起来,睡在偏房的丫鬟便也起来了,来小心地询问过后,拿起铜壶往脸盆里加了些温水,随后拧了湿巾给她。这是习惯了,周佩从夜间醒来,便立即要擦脸,会清醒得很快,只是无事的时候用温水,有事的时候,则用凉水。
梦的感觉很快便消散了。
但无风的夜里,周围的一切都显得空旷寂寥。从房间里出去时,在隔壁院子里打坐的银瓶也已经出来,跟随在后头。
“七娘怎么样了?”
白日里大腿被蹬断的女侍卫的姓名,便叫做卢七娘。
“丑时已睡下,当无性命之忧。”银瓶道。
“嗯。”周佩点了点头,“睡不着,我走一下。”
长公主夜间失眠的情况并不是一次两次。从寝殿侧门出去,旁边就有个花园,花园有稍高点的假山,假山上有亭子。到得这边,能感受到些许的微风,周佩时常来此,眼下便让银瓶也来坐下。
看着远处,沉默了片刻。
“……还是昨日里的衣服,你也不睡啊?”
“在想白日里的刺客,想着下次来时,如何应对。”银瓶肃容回答,随后犹豫道,“……殿下……又睡不着吗?”
“……夜里做梦了。”
周佩笑了笑。
“……这几年,时常做梦,醒来时能记清楚的少,今晚的梦倒颇为清晰。梦到小时候在江宁成国公主府里读书,是驸马康爷爷主持的家学,一群勋贵的孩子在里头。我的左边是云安伯爵家的女儿,叫做程姝,右边是贺腾、黄安年,都是勋贵之子……这么多年了,梦里座次竟一点都没变……”
“……梦里没有年纪,倒是也看到皇姑奶奶和康爷爷了……因为老人家在,所以大家在一起,玩得很安心,明明是学堂,又像是在江宁城外的野地上。贺腾……不知道在干什么,跟……呵,跟陛下一起磨了好大一砚台的墨,然后墨洒了,突然起了火,贺腾就在那边喊……周佩,你快跑阿快跑碍…”
“……醒来之后仔细想想,学堂里的布置,应该是九岁的时候……十岁的时候贺腾生了病,过了两年突然死了,陛下年幼时,跟他玩得不错……我二十岁上常能梦到小的时候,最近几年,倒是很少,儿时的事情记得很清楚,但仔细想时,却总感到不对,唯今日才梦得清楚些……”
“……做的是个好梦……”
夜色安谧,凉亭间只有微风,周佩缓缓地说起,银瓶也就静静地听。她的年纪还不到足够谈论这些的时候,因此并不随口接话,看着说起梦境,面带微笑的长公主,其实稍微有点陌生。或许是因为年纪的差距,过去的长公主在哪一刻,都显得雍容而自信,虽也偶有俏皮,但极少显得像个回忆过往的……少女。
周佩顿了顿,方才道:“听说岳云常到府里来找你?”
银瓶点了点头:“嗯,他年纪还小,在城里胡来,老是闹出事情来。”
“呵,其实我见到你们姐弟,每每便想起我与陛下小时候的事情……”周佩笑,“那个时候……我们在江宁城里,也总是咋咋呼呼的到处乱跑,与你们稍有不同的是,当时无法无天的总是我这个姐姐,陛下他……胆子小,喜欢做循规蹈矩的事情,我倒是总拉着他逃课、爬墙……”
“如今……可看不出来……”
“嗯,当时……无忧无虑的,身边的事情早就被安排好了,陛下成年,会当个太平王爷,过几年荒淫无道的日子,就再也没有人能管束他,我那时最大的烦恼,是到了年纪便要嫁人……吓得我还为此逃过家,但最终……还是与渠宗慧成了亲……”
她说到这里,银瓶也微微蹙眉,眉毛勾成忧郁的月亮。
周佩看着笑了起来。
她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,没有就无聊且讨人嫌的成亲问题再说什么。
“……银瓶,你知道年纪轻轻,最好的是什么吗?”
银瓶想了想:“我爹说,是不害怕。”
“是碍…因为什么事情都还没发生,咱们的将来,总有数不尽的可能,所以什么都不怕……但人啊,总是忽然就会长大,很多你想不到的事情,忽然就发生了,最吓人的是,你还没想得得清楚,事情忽然就过去了……有一天,你反应过来,梦里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,就连小时候的感觉,你都有些回忆不起来了……”
“殿下怎么……”
“呵,今日看见七娘,又忽然做了孩提时的梦,就没来由地想起这些……银瓶,七娘她们,也有无忧无虑的少年时,嫁了人、生了孩子,女真人来了,颠沛流离的十几年,到了福州太平一段,忽然来个刺客,一条腿就断了,差点要死,这中间,恐怕哪件事都是仓仓促促的吧。这十多年,你说有多少人,仓促的生、仓促的死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