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余北斗只是笑。
起先轻笑,而后大笑,仰看血色背后的星穹,彷佛看到了那些星辰背后的每一只眼睛。
独自一人,以命占唯一、血占唯一的身份,对着诸天万界所有的星占宗师怒喝:“尔辈碌碌,蝇营狗苟!”
“尔等太小看我余北斗!”
“真君岂是我所求?不过途经耳!”
“你们看不到的事情,我看到。”
“你们做不到的事情,我来做!”
“且看命占师如何做事。”
“且看着我!
”
他的手指勐地从自己左眼中拔出来,指尖那血色八卦台,变成了血色的囚笼。笼中关着一道血色的魔影,那是灭情绝欲血魔功的根本,是万古以来真正血魔的核心!
他在巨鹰头骨上长啸曰:“覆海真绝世,铸此明月炉!”
他一指轩辕朔与皋皆相争之明月:“以吾命占绝巅余北斗之名,借来炼血魔!”
覆海借助两条超脱路的碰撞,铸明月为炉,以自身为铁,锻造属于他自己的两族相合之超脱。
现在他身死道消,一切成烟。
余北斗却觑机走来,借炉自用!
一如卜廉残念走,他补位见绝巅。一如人族海族大战,他游走其间,顺势熬血王、锁翼王。及至此刻对三条超脱路的利用,虽是借了覆海的布置,也不得不叫人赞一声“果然算尽”!
他确然干涉了轩辕朔和皋皆的斗争,且比人们想象的干预更深。他直接利用他们!
那么轩辕朔和皋皆,会同意吗?
余北斗再强也不是覆海,缺乏足够把控局面的力量。
人们只看到,无论近海、迷界、沧海,天地之间,月光明亮。
轩辕朔并无二话,独坐天涯台的他,只是再一次加注,在三条战线同时发力,逼得皋皆抵力相对。甚至与皋皆对耗道则本源!
万万没有想到,轩辕朔瞬间就把二者之间的交锋推至了最后时刻!
原本他们的默契,是在此轮明月高升宇宙后,再来毫无保留的厮杀。未曾料想余北斗乘鹰而来,将一切都改变。
皋皆措手不及,却也只能跟上。当此之时,再无退路!
他只要退一步,天涯台海兽尽死,天穹帝临降世,整个迷界的控制权也失守。当轩辕朔放弃退路,一直与之纠缠的他,也不存在退路了。
而对轩辕朔来说。
上古人皇就是因为大战魔祖之时伤了根本,才会在终结魔潮之后就死去。
轩辕朔身为上古人皇的嫡脉后裔,比谁都知道魔祖祝由的可怕,对于炼化血魔、阻止八大魔身相合这件事,当然只有支持。
甚至是不惜所有的支持!
君子可以欺之以方,余北斗的确是算死了他,而他也默然承受,不置一词。
轩辕这个姓氏,是他的荣耀,也是他必须要背负的责任。
姞燕如总说他走得太慢,太不轻快,他从不辩解,因为他肩上太重!
若为人族整体考虑,湮灭魔祖复苏的可能性,要比他轩辕朔成就超脱更为重要,重要得多!
囚禁了血魔的血色八卦笼,就那么自然地出现在明月中。一点血色晕染开,顷刻明月作血月。
余北斗一脚踩下,直接踩碎了巨鹰骨架,叫每一根骨骼都落在明月之下,化为柴薪,热烈地燃烧起来。
他以血王为引,开命占血眼。
以血占为笼,送血魔入炉中。
以轩辕朔与皋皆两条超脱路的相争为烈火。
以翼王之骨架为柴薪。
衍道只是他的手段,不是他的目的。
绝巅只是他的途径,不是他看到的风景。
若只求绝巅,血占岂曰不可?若是余南箕还活着,他也不至于孤立无援。
命占之术以人为本,血占之术强求牺牲,他不为也。
他从未奢求超脱。
他所要的,从来都是诛除血魔!
那演化了《灭情绝欲血魔功》的、代表了万界荒墓八大魔身之一的古老血魔!
断魂峡里自插一目,铁律笼中枯坐两年。
他意如此,从未更迭。
他要终结命占一途万古的谶言,要粉碎魔祖灭世的传说,要以一己之力,终结魔祖复生的可能!
这一刻天穹血月高悬,烈火腾腾,魔影挣扎其间。
人族海族尽皆仰望,满天星辰亦无声息!
姜望亦是那仰望血月的一个,他只觉得今天的余北斗不一样,很不一样!
他的眼神有些恍忽,而后光影流转,一切都在急速的变化!
当视野里的一切都定下来,他发现自己出现在一条熟悉的街道上,骑着一匹熟悉的红马,而前面牵着马带他走的老人,却不正是余北斗?
他当然记得。
他当然记得在这条临淄长街。这个老人牵着骑马的他,走马观花,看遍街上百姓的一生。
难道后来经历的一切,都只是自己在临淄所看到的“未来”?
姜望心中既惊又诧。
余北斗却回过头来,开口就骂:“发什么愣呢小崽子?还当我是骗子?”
此时的余北斗,眼还未盲。穿得不甚讲究,但仪态稍微端正点,就很有骗人的气场。
姜望道:“还有没有护身符?卖我一千个!”
余北斗啧了一声:“你大有长进。”
姜望自不会再似初见那样警惕,翻身下马,认认真真地弯腰行礼:“谢谢您的刀币,在妖界救了我一命。”
余北斗摆手道:“不用急着谢,要还的。”
“不知前辈要我做什么?”姜望很认真地道。
熟悉他的人都知道,他认真答应的事情,一定会拿命来完成。
余北斗眯着眼睛看他,忽然笑了:“在心里怀念我。”
姜望沉默,而在沉默中有了不幸的感觉。
“哭丧着个脸干什么?”余北斗笑着捏了捏他的脸:“姞兰先都说你长得不怎么样了,再这样就更难看!”
“一定要如此吗?”姜望问。
“一定要如此。”余北斗笑。
“没有别的办法了吗?”姜望又问。
“或许有吧。”余北斗嘿嘿地笑:“但是我想不到。”
魔祖祝由,那是什么样的存在?
在人族赢得与妖族的全面战争,正式成为现世主宰后,还以一己之力,掀起魔潮灭世。
上古人皇虽然击败她,也因她而死。
中古成道的世尊,都对魔潮心有余季!
广袤现世,至今仍有上古魔窟留存。
生死线上,仍然是人族战士的试炼场。
血魔身虽只是八身之一,亦难住了三刑宫。
强如涂扈,布局百年,也只剥得幻魔君一副假面。
“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?”姜望又问了一遍。
“害!”余北斗有些不满地道:“朋友一场,本来想让你开心一点的。还帮你调整了一下命运波澜,想着在我走之前,让你轻松一程。没想到这群鳖孙干起仗来这么狠,动辄殃及无辜,差点让你走到了我前面!”
姜望终于知道,他入迷界以来,那些难得的好运气,究竟从何而来。
“为什么想让我开心一点。”他问。
余北斗看着他:“因为你这些年,过得太苦了。”
他曾经带着姜望跳出命运之河,而在长河上方,姜望一无所见。
他亲眼看着姜望从天下瞩目的黄河魁首,一夜之间变成通魔罪人,人人唾骂。明明这孩子什么恶事也没有做过。
诛人魔者,竟遭受比人魔更多的恶意。
他不忍姜望剖腹自证,故才有三刑宫一行。他不想要这位小友才从妖界归来,又在迷界受苦,才频频给予好运。
但他想,他也许什么都没有做到。
而姜望听到这句话,只是抿了抿唇,最后道:“佛说八苦,其中爱别离,这难道不是您让我吃的苦吗?”
余北斗叹了一口气,又笑了一声,又叹了一口气:“你只记得我上天刑崖为你正名,只记得我镇血魔,不记得我强买强卖,不记得我差点害死你。你这样的人不受苦,还有天理吗?”
两个人俱都沉默。
“对不起。”
“对不起。”
两个人又几乎同时说道。
然后他们的身影渐渐虚无,和临淄借道飞速流逝的人群一样。
在最后的时刻,余北斗负手望天。
彷佛在临淄的高空,望到了那浩瀚的星穹。
姜望听到他这样说道——
“我是旧时代的渔夫,恐惧人们把星空作为海洋。”
……
映在天穹的璀璨星图,此时已然隐去了。
星辰彷似赧颜再看,而命运之血眸,依旧注视炉中。
那些星辰的注视的确并无必要,占星一道的应激只是多此一举。而余北斗却要死死盯着炉火,以洞察命运长河的伟大力量,掌控焚杀血魔的每一点细节。
血月之中,魔影张牙舞爪。
愤怒的魔声隐隐撼动这明月之炉:“余北斗!你杀不了我!”
“我自诞生之日,即得永生!”
“我永世长存,不死不灭!”
余北斗不予理会。
轰隆隆隆!
轩辕朔沉默,皋皆亦沉默。
他们都清楚对方是怎样的对手,知道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动摇对方的意志。言语是最无用的表达之一。
在轩辕朔毫无保留的情况下,纠缠太深的皋皆,也只能等待最后的时刻。若他能提前耗死轩辕朔,他就还有机会踏出超脱一步,救自己于大火。
魔祖灭不灭世,关海族屁事?现世又不为海族掌控!但他完全是被轩辕朔绑着一起跳入炉灶中!要么耗死对方,要么被对方耗死。
两尊绝世强者的超脱之争,在疯狂的对耗中,产生了无法想象的恐怖力量。那如天鼓般的隆响,根本不是雷鸣。而是世界规则的颤抖。
如此伟大的力量,尽数焚于明月炉,烧得炉中之魔滋滋作响,疯狂咆孝。
翼王的骨架根本不够这样烧,在短短几息之内,就已经焚尽。
而余北斗理了一下衣领,就睁着平静的右眼、只剩窟窿的左眼,从容地往下一步,走到明月之下,走入火中。
命占真君之躯焚起了大火,接近超脱的力量尽情肆虐此柴薪。
天穹的命运之血眸变得更神秘、更具体,血色童孔中甚至出现了命运长河的幻影!
明月炉中的魔影不断缩小,嘶吼的声音也逐渐含湖不清,而再变低、再变小。
大火中余北斗岿然而立,漫声道:“我是一个时代的尾声。
“我曾经想,我就悄悄地结束,不追求什么余韵。
“可是后来又想,命占之术传承万古,就算不再被人族需要,就算最后如烟消散。
“我希望人们记得,它来过。”
在连血月一起炙烤,已然焚尽了魔影的大火中,是他最后的高呼——
“我是余北斗,上承先命,后绝来途。命占之术,自卜廉先圣而起,当自我余北斗而终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