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等等,你说清楚。”姜望伸手去拦:“妙玉到底跟你们什么关系?”
“什么关系都没有。我只是听过她的故事。”夜阑儿又露出那个弧度恰好的笑容:“我只是作为一个失去太多、又很小气的女人,看不得你波澜不惊的样子——”
说完这句,她便像是一片秋絮,散在风里。
最后只剩下姜望一把空握,手中徒有秋风。
他兀立在荒芜的秋原中。
这里是下陷的河谷,河谷诸国的废墟。
这里是下陷的人心,人的心是一片旷野。
……
……
吹过旷野的秋风,也在深山徘徊。
越国境内的隐相峰,许多年来没有声音。
深秋庭院无人扫,黄叶遍地起又落。
越国国君文景琇,一身常服,行走在落叶之间,推开了那扇铜锈极重的门。
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,但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。
越国的君主,不该见已经退隐的国相。高政的政纲,不应该再有承继。而他文景琇,从来不做不该做的事情。
卧虎之侧,轻易不敢辗转。在漫漫长夜里谈何入眠?每一次呼吸都得好生思量。
作为一个合格的君王,履极三十七年,他是兢兢业业,内修文治,外……也修文治。妥当外交,又不能外交过密。
非不能武。岂有用武之地?
他是一个宁可不做事、尽量不犯错的君王。
但不犯错,就行了吗?
高政退隐这么多年,又何曾犯错?
在如日中天的时候,说退就退。
连政纲的承继者都废黜,前半生的政治纲领尽数翻篇,为后来者铺路。作为官道修者,却放还伟力于官道,退于老峰,重修得真。
负天下之望,而能缄默于深山。有济世之才,而能自囚于笼中。
有南斗殿、暮鼓书院支持,有书山注视,仍然谨言慎行,甚至不言不行。是足够谨慎,足够忍让了!
这面上的工夫,还要做到什么程度呢?
隐相峰闭锁多年,只为一个叫革蜚的孩子打开过。
深居山中的一代名相,想要收个徒弟传承衣钵,这心情是该被体谅的。就这一件事情,还特地知会过楚国。
但又如何?
钱塘江上,只有秋风!
文景琇永远记得高政的话,南斗殿支持,暮鼓书院支持,书山也选择性的支持,但南斗殿、暮鼓书院、书山,都不是越国——
“切不可将扶枝辅木,当做自己的根须。”
那些积极抵在越国后背的力量,只是需要一个国家,立在那里,对楚国稍作制衡。
那个国家不必是越国。
可以是宋,可以是魏,可以是已经被楚国灭掉的那些国家。
所以越国的路,到底在哪里?
文景琇又看到了革蜚。
这是伍陵死后,他第一次见革蜚。他的国之天骄,他的心腹人才,他的“爱卿”。此时仍然像一条狗那样,被锁链锁在那颗高大的抱节树下。
披头散发,满面垢污,痴痴傻傻地笑。
文景琇不看他第二眼。
左手边靠着院墙的地方,有一只大笤帚。
文景琇走了过去,用他掌握天下权柄的手、养尊处优的手,握住了这只笤帚,认真地开始打扫。
其实革蜚不是高政唯一的学生。
他文景琇于棋中常学道。
盒中一局子,百年师生情。
此事不为人知。这么多年来,他也是第一次执弟子礼,为师扫庭。
高师常说,任何一件事情,都不要看表象,要拨开那些浮光掠影,直指事物本质。所以要经常打扫。
打扫庭院,打扫蒙昧,打扫人心的尘埃、人眼的阴翳。
就像无论高师如何韬光养晦,如何谨小慎微,只要他还在越国,楚国就不可能对他放心。而要离开越国呢?楚国不会允许他这样的人物离开,除非最后的目的地是郢城。
这是高政困坐隐相峰的根本原因,怎么委曲,都求不得“全”。
没有理由就制造理由,没有借口就创造借口。高政坐囚孤峰,不动不言,叫楚国捏都捏不出一个借口来,官面上不便动作。就换别的势力、别的人来捏这个借口。
楚天子和罗刹明月净达成了什么样的交易,文景琇不得而知。
但对于钱塘江畔的这一天……无论是高政还是他,都是早有预知的。
只不过在刀锋临颈之前,不知道持刀的那个是谁罢了。
天下霸国,谁敢轻忽?
他们从来都知道楚国的力量。
敢捋虎须,焉能没有饲虎的决心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