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才是郑玄最为头疼的地方。
『士大夫』推崇的『道德』标准都很高,几近于圣贤,平时说说可以,指责他人也是无妨,但若是要将这些『圣贤道德』作为衡量标准放到自己身上……
郑玄想象一下都觉得很可怕。
郑玄不是圣人,所以他在注解经文的时候,多多少少会根据自己的心意,添加了一些私货,这是很常见的行为,孔子这么干过,贾谊也这么干过,郑玄也这么干过,然后往后的一帮子人也是这么干的。
因为在翻译和注解过程当中,想要『夹带私货』简直太容易了。
后世当中有一些小白,动不动就说旁人写的文章是『夹带私货』,好像是这么一说,便是站在了审判者的位置上,高高在上,爽得不行,但是实际上这些小白连『夹带私货』的定义和范畴都不清楚,只是听了旁人有这么说,然后自己也跟着讲,来彰显自己的『聪慧』而已,就像是那些读经书注解读傻了的家伙一样。
摆在郑玄面前的,便是只有两条路。
原本那条跟斐潜相反的道路,显然是不可能继续走了,而且郑玄也不可能会跳出来去批驳斐潜在『刑不上大夫』的注解有什么不对……
因为不管怎么说,都绕不来那个『礼』,所以当下郑玄不得不改自己的注释,但是怎么改,却是难题。一个方向便是将原本自己开出来的后门堵上,就事论事的按照《礼记》的本意,就只说行车之礼,不掺杂其他。另外一个方向当然就是和斐潜保持一致,将原本给『士大夫』的后门,换成了『士大夫』的枷锁。
看起来,似乎是选择老老实实,就事论事更妥当一些,但是郑玄怎么都觉得有些情况不对劲,直觉告诉他若是郑玄真的这么做了,很有可能又将要掉进另外一个坑里面。
『郑公……』一名仆从在廊下禀报道,『国子尼前来拜见……』
『哦?!』郑玄扬了扬眉,脸上露出了喜色,『快快有请!』
不多时,国渊走了进来,拜倒在郑玄之前,『弟子见过师尊!经年未能侍奉师尊,乃渊之过也!』
『起来起来……让老夫看看……还是老样子啊……』郑玄走了上来,扶起了国渊,『何时来的长安?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,老夫也好派个人去接你?』
国渊一身玄色素衣,除了腰带上垂着仅有一小块的玉珏为装饰之外,浑身上下简朴得就像是一个农夫。面色略微有些黝黑,显然是日常风吹日晒所致,和一般士族子弟白白胖胖的样子完全不同。
『回师尊的话,』国渊依旧是恭恭敬敬的说道,『弟子愚钝,怎敢烦劳师尊……弟子前日到的长安……』
『前日?』郑玄点了点头。『来,坐……』
郑玄拉着国渊,到了厅内坐下,又让仆从送了些浆水和干果点心来,询问了一些国渊路途上面的见闻和经过,最后才问道,『子尼……可是去过青龙寺了?』
国渊点头称是。
这两天最大的事情,莫过于青龙寺的公审了,长安三辅之内,沸沸扬扬。
『嗯……』郑玄沉吟了一下,然后将桌案上他原本的《礼记》注解推到了国渊面前,『子尼你来看看……我有些想要将这一条注解改一改,只是还没想好要怎么改……』
国渊先向郑玄致意,才伸出双手恭敬的拿起了郑玄推过来的书简。
郑玄看着国渊的动作,不由得微微捋了捋胡须,他有些猜到国渊会说一些什么了……
果然,在片刻的沉默之后,国渊将书简重新放在了郑玄的桌案上,然后低头说道:『师尊何不直述?』
『直述?』郑玄微微皱眉,『为何?』
国渊果然选择了这个方案,就像是他这个人本身一样。
正直得就像是一块石头。
『那你知不知道……』郑玄皱起眉,手指在书简上敲了两下,『若是直述……』
『师尊……』国渊微微一拜,『弟子知晓师尊此举,是为了将来学子安危所虑。师尊苦心,弟子亦是敬佩。』
郑玄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一点,『那你为何……』
『师尊……』国渊低头说道,『「成事不说,遂事不谏,既往不咎」……昔日先贤未曾惧艰险,未贪行易途,兢兢业业,求真求正……若无危苦于六国,何来桃李芳天下?经书真意,非在简牍,乃全于心也……』
郑玄长长的吸了一口气,捏着胡子,沉吟不语。
郑玄留下这些『后门』,并非完全都是为了他自己。他现在一把年纪了,即便是能用这些『后门』,又能用得多久?郑玄是经历过党锢之祸的,那个时候他就在想,若是有『八议』的话,说不得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经学子弟,包括他自己在内,蒙受了那么多的不白之冤了……
可是现在国渊的话,又让郑玄迷惑了起来,难道说自己这么做,未必是对的?
莫非这就是骠骑之意?
那么,究竟什么才是对的,究竟要怎样做,才能功在千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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