恍惚间,魏蔺似乎又想起那人决绝的身影,又想起她那一行血泪,还有那场,似乎要燃尽一切的大火。

  生杀予夺的帝王,既能将那场不堪人说的夺门之变洗得干净,要除掉一个自己罔顾人伦的污点,又有何难。

  魏巍被派遣去了一场战役,死在了寸草不生的北荒,尸骨无存。

  夫君战死沙场,自己却在仇人的宫殿之中予欢身下,慕悦悲愤欲绝,几欲自尽而不得。

  他威胁她,用她合家的性命,以及,魏家满门。

  “后来她疯了,被逼疯了,”魏蔺红了眼眶,颤声答道,“她的精神出现了严重的问题,严重时一天之中只有一半的时间是清醒的。发作之时,便头痛欲裂,认不得人,殿中拿起利器便往自个儿身上刺,宣帝去瞧她,时常都是昏倒血泊之中,寻遍名医皆是无果。”

  顾望之一愣,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发堵,又问道:“她……她既疯了,又如何成为祸国妖妃的。”

  魏蔺顿了顿,整理了一番情绪,才又缓缓道:“莫约是魏巍死后的第二年,她怀有了身孕,是宣帝的孩子。宣帝爱她入骨,便是荒废朝政也要时刻伴她左右,直至孩子平安出生。”

  “赫连玦这名字,是慕悦取得,”魏蔺痛楚道,“她说,这孩子不配出生在世上,他是残缺的,不堪的,是为‘玦’。”

  一个孩子,是在母亲的恨意下出生的,连名字也被给予最深的憎恶。顾望之喉咙干涩,有些说不出话来。

  “天下没有母亲不爱孩子,除了那位慕贵妃,”魏蔺不由捏紧的酒盏,他想起大启十五年,冬夜寒风,被冻得蜷缩僵硬的赫连玦,那年,他五岁;他想起大启十八年,长明宫前,被生身母亲抽打到满身伤痕的赫连玦,那年,他八岁;他想起大启二十五年,南宫榻上,被下毒至几乎丢了性命的赫连玦,那年,他十五岁……

  “她靠踩着自己孩子的苦难上位,扳倒皇后,除去四妃,一步步走到后宫之顶,”魏蔺道,“可她似乎不满足于此。”

  这是他欠我的,是他欠我们,他合该拿他最重要的东西来还。面对魏蔺不解的眼神和愤懑的质问,她淡淡答道。

  “宣帝晚期昏庸,任由奸佞频出,后为求不老药误信岐黄之术,终日昏沉病榻,慕贵妃便代拆代行,拥党自立。”魏蔺深深叹了口气,“后来便有了世人说的,后宫摄政,祸乱朝纲……”

  顾望之皱了皱眉,似有不解:“慕贵妃后期几乎势大,彼时官家虽为太子,却无法与之分庭抗礼。既如此宣帝驾崩后她大可拥赫连玦为帝,她为太后照样可以把持朝政,又为何……”

  为何于先帝去后便自烬于长明宫……

  魏蔺摇了摇头,唇边笑意苦涩:“世人皆以为她是吕后、武帝之流,欲持南楚于一人之下。其实,她只是一个被仇恨逼疯了的可怜人罢了。她要的只是报复,其余种种,皆不在她眼中。”

  阿蔺,宣帝死了,凭他一生戎马,开太平,创盛世,到头来还不是被我一介妇人将他苦心经营的帝国搅了个暗无天日,他到死也只能落得个暴虐荒淫的昏君之名。她一身红衣,疯了一般的大笑着,这南楚,我要来无用,我要去陪阿巍了,地下阴冷,我带着火光去,为他照亮前面的路,你说好不好?

  她说罢,纵身火海,香消玉殒。

  顾望之不言,她心中只觉得晦涩沉郁,父母之爱子,则为之计之深远。而对于他的苦难,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,那位祸国殃民的贵妃,看似至亲至爱者,实则是伤他害他者,是冷眼旁观者。

  旁人眼中的恩宠,于他而言,不过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。

  “他虽可怜,却也可恨。”

  “无人爱他,他便不懂爱。可这并不代表他可以轻易剥夺别人活下去的权利。我没有资格替沈家原谅他,更没资格替秦夫人尚未出世便胎死腹中的孩子原谅他,”顾望之缓缓起身,垂眼道,“至于我自己,那是我选择的路,而为此加诸于我身上的苦难,是我自己的事。没有他,也会有别人。”

  她是心软之人,任何人的苦难似乎都能叫她起恻隐之心,可世上有很多值得怜悯之人,为此而遭受苦难的百姓和苍生,远比一人一身更值得怜悯。

  顾望之斟了一盏热茶,递至魏蔺面前:“酒是伤身之物,便是温过也不挡烈性。先生年岁大了,饮茶为好,望之拜退。”

  魏蔺怔怔地接过茶盏,因着此一番话陷入深思。

  本已行至亭外,顾望之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,迟疑了半晌,还是转身问道:“还有一事,请教先生。”

  “且说。”

  “魏巍是……”

  “他是,我的长兄。”

  历阳魏家,至此无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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