范闲手指在身上的莲衣上滑过,蘸了些冰凉的雨水,涂抹在眉心中缓缓地揉着,问道:“还认得这四位是谁吗?”
叶家倾覆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,内库坊中的工人们早已不是当年那一批,甚至那些司库们也没有见过当年高高在上的叶家二十三位大掌柜,所以没有认出来这四人是何方神圣,纵有当年的老人,但隔得太远,也是不能辩清。
倒是那名跪在地面上的乙坊主事,带着犹疑的目光在这四人的面上缓缓扫过,又低头想了半天,忽然间似乎想到某件事情,竟是骇的双腿一软,本是跪着的姿式,顿时一屁股坐到了泥水之中!
二十年未见,当年身为叶家小帮工的他,也花了好长的时间,才想起来面前坐的究竟是些什么人——叶家老掌柜!
乙坊主事的身子颤抖了起来,他此时才知道为什么范闲竟然如此有恃无恐,为什么会逼着自己这些司库们造反,为什么毫不在乎自己这些人脑子里记着的东西——原来他竟是带着被软禁京都的老掌柜们一起来了内库!
老掌柜们是些什么人?他们是当年叶家小姐的第一批学生,也是叶家后来所有师傅帮工的师傅,更是如今这些内库司库们的祖师爷!有这样一批老家伙在身边,钦差大人当然不在乎工艺失传的问题,更不用担心什么内库出产质量,说句实在话,这内库当年就是这些老掌柜们一手建起来的,怎么会没有办法打理?
想通了这一点,那名主事满脸绝望,但内心深犹自存着一丝希望,将嘴一咧,在地上往范闲处挣扎着爬了一截,哭嚎着说道:“师傅,您老人家替徒弟求求情啊!”
众人一怔,范闲也是微微一愣,当然知道这人不是在向自己求情,顺着那名主事的目光望去,发现他看着的竟是七叶,不由偏头好奇问道:“七叶,是你当年的徒弟?”
七叶沉着一张脸,盯着那名主事的脸,沙哑着声音怨毒说道:“跟我学过几天。”
范闲微微一笑,明白七叶的感受,叶家倒塌之后,二十三名老掌柜被朝廷从各处抓获,软禁于京都之中,而他们的弟子们有的反抗而死,有的苟延残喘,当然,这都是人们在大祸临头时自己的选择,没有谁去怪他们。但像乙坊主事这种爬至高位的人,当年的表现肯定十分恶劣。
听到乙坊主事喊出师傅二字,一直沉默在旁的丙坊主事如遭雷击,整个人僵在了一边,看着坐在钦差身边的四位老人,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而那些司库之中的叶家余人们,确认了这四人的身份,惊骇之余,又有些犹有旧念的人们纷纷站了出来,又惊又喜又惧地跪在了四位老掌柜的面前。
“四爷。”
“十二叔,我是柱子啊。”
“见过老掌柜的,我当年是在滁州分店打杂的伙计。”
虽然还有大部分的司库和这四位老掌柜攀不上什么关系,但内库认亲大会已经是热热闹闹的开了起来。
范闲将脸一沉,冷声说道:“呆会儿再来认亲。”他表情虽然不悦,但心里却是安定下来,有了那十三个内奸副主事,这几位老掌柜余威犹在,自己对内库的改造计划,应该会比较顺利的进行下去。
二十年后复相见,工坊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伤感起来,而这种伤感却恰到好处的冲淡了先前的紧张,唯独是转运司的官员们心里有些不自在,而更有些信阳方面的人物暗自冷笑,眼前这一幕如果传到了京都,陛下对范提司只怕会有些意见。
乙坊主事低着头跪在地上,心里也略感安慰,想着看这模样,顶多受些惩处,呆会儿自己拼命认错,钦差大人看在老叶家的份上,估计也不会再过为难自己。
他斜着眼瞥了眼远处炉口萧主事的尸首,心中后怕不已,幸亏萧敬抢先出了头,他又有些同情那厮,心想和老叶家没有什么关系的人,在钦差大人手下果然死的干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