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瑞从来不跟着科道言官一起弹劾张居正,这是让朝中言官极为失望的一点,当然,这和张居正并未曾真正的僭越主上威福之权有极大的关系,张居正并没有趁着皇帝年幼,欺负孤儿寡母。

  而摆在文华殿上的那扇屏风,就是最有力的佐证。

  别的事,海瑞很少表态,但是这还田事,他一定会帮帮场子,他收到圣旨回京之后,就只想办一件事,那就是让徐阶还田,现在是让南衙那帮缙绅们还田。

  “具体的章程呢?”海瑞支持还田令,但是这具体如何还田,就非常值得商榷了。

  张居正颇为郑重的开口说道:“在南衙诸权豪交甲弩之后,就开始还田之事,孔子为政,先言足食,管子霸佐,亦言礼义生于富足。”

  “南衙积弊已久,强令只还田,则吹求过急,强行白没,则是贾似道公田法白没,怨声载道,沸反盈天,此非长久之计。”

  贾似道在南宋末年,搞了一出公田法,目的是挽救南宋末年,朝廷的财政危急,大抵把田亩全部白没,结果这政策还没推行下去,贾似道就被冠上了奸相的名头,后来贾似道倒台,这公田法白没的公田都成了忽必烈饷军、漕粮和给功臣的赐田。

  “若真买大户逾限之田,似无不可。”王国光颇为感叹的说道:“奈何朝廷国帑空空如也,哪里买得起呢?”

  景定年间,贾似道也不是直接白没,而是以会子,也就是纸钞购买,南宋末年的钱引纸钞,就跟眼下的大明宝钞一样,擦屁股都嫌薄的存在。

  若是贾似道真金白银的砸下去,把田买回来,也不会招致那么多的怨念了。

  这可是朝中今年最大最大的事儿,这件事一定要做而且要做好,否则新政就是无稽之谈了,富国强兵都是镜中花水中月。

  气氛有些凝重,所有人都看着张居正,等待着张居正的处置。

  南宋末年,贾似道弄的沸反盈天,换到大明,南衙还田处置不利,必然招致天下缙绅沸反,到时候怕是张居正都收拾不了这个场面。

  “诚如是也。”张居正颇为赞同的点头说道:“这就是了,积弊已久,世代累积祖产,朝廷拿出一纸法令,说白没就白没,招致怨怼,吹求过急,强令必须归还,此乃奸人鼓说以摇上,可以惑愚暗之人,不可以欺明达之士也。”

  谭纶一摊手说道:“要我说就抄家!谁不还田就抄谁的家!”

  “有本事他们就造反,然后朝廷就去平叛,反正俞帅在南衙在松江府,戚帅在北衙,我还不信,他们还能翻上天去?干脆直接下令强行还田,不答应就抄家,我强兵在手,何惧他们不尊号令?”

  “那就依大司马所言,强令还田。”张居正似乎颇为赞同的说道。

  谭纶满是豁达的笑了笑说道:“元辅,你又急,我就是这么一说,元辅处置便是,我就是看你们神情紧张,放松一二,继续廷议、廷议,当我没说过。”

  谭纶这一打岔,所有人的神情都轻松了许多,谭纶知道自己是个急性子,也就是那么一说。

  朝廷存在的根本,就是为了调和各个阶级的矛盾,若是所有事,直接奔着斗破的局面而去,天下不宁,那新法还不如不实行。

  张居正这才开口说道:“上次徐璠在昆山诗会提议,要以船引换田亩,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好,松江市舶司刚刚筹建,福建巡抚、应天巡抚奏闻,一张三桅船引,在南衙就要十余万两白银一张,行情稍好,更是应声而涨。”

  “一张船引,换一万亩良田,下田按四分之一折,中田按二分之一折算,他们自己交易买卖凑整,到朝廷换取船引。”

  “这松江市舶司刚刚筹办,就以两百张船引为上限。”

  船引需要堪合,这堪合的两张纸,是一张纸随机撕开,而后将齐整部分对齐,骑缝书写下印,骑缝章是自洪武年间空印案后,留下的规矩,一张纸根本撕不出一模一样的犬牙,骑缝书写也印章,也是极难造假。

  两百张船引,每年都要重新补办一次。

  第一年的还田规模,就是两万顷,先到先得,后到没有。

  “人啊,不患寡患不均。”海瑞听闻张居正的法子,要搞限量,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。

  没有船引,在海上就是倭寇,想要做买卖,做生意,那都是提心吊胆,从造船开始,一直到贸易结束,如此冗长的环节,要绝对不能出一点的差错,否则事情败露,就是违禁,罚没事小,砍头事大。

  第一年还限量,谁还田还得早,谁就有船引,就可以合法出海买卖。

  这就是在玩分化,张居正,是玩弄人心的高手。

  一个成熟的政治家,不仅要自己动,还要让对方发挥主观能动性,自己动起来,好好配合政策,很显然,这就是张居正阴狠狡诈的地方。

  张居正在一些旁支末梢的领域一直输,在富国强兵的两个领域内,堪称常胜。

  所以,张居正在输掉的那几阵之上,到底是他输了,还是他根本就没打算赢?

  “那就暂且试行?”葛守礼沉默了片刻说道:“能行就行,不能行就再想办法。”

  “还有人反对吗?”张居正看向了所有的人。

  朝廷不白拿,可以用田换船引,月港船引一共就一百一十多张,一票难求,而松江市舶司船引,一年两百多张,船引的价格受到增发的冲击,价格一定会降,但是仍然稳定在一个不会赔钱的地步。

  这次的廷议时间不太长,毕竟会试,才是眼下京畿的大事。

  张居正收拾着东西打算讲筵,而朱翊钧思忖再三,才开口问道:“元辅先生,是故意的?”

  “臣不解。”张居正俯首说道,小皇帝说的是什么事儿?

  朱翊钧开口说道:“先生家两个麒麟儿入会试,是不是为了吸引科道言官的目光,好降低推行换田令之事?”

  “这…”张居正罕见的没有立刻回答,但是支支吾吾,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,张居正他就是故意把两个儿子扔出去吸引火力!

  “元辅先生还真是不择手段啊!”朱翊钧那真的是叹为观止。

  张居正想了想,端着手说道:“儿大不由父,他们中举已久,想考,总是不让他们考,他们便喋喋不休,索性让他们考一考,知道天外有天,山外有山。”

  “那要是考上了呢?”朱翊钧笑着问道。

  张居正沉默了下说道:“考不中吧。”

  “讲筵吧。”朱翊钧没有过多的纠结这个问题,而是示意元辅先生可以开始讲筵了。

  “必时习而后能悦学问,必温故而后能得知新。臣等谨将去岁所进讲章重复校阅,训解未莹者,增改数语,支蔓不切者即行删除。遂编成大学一本、虞书一本、通鉴四本、装演进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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