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言一出,周围众人皆哗然。
他们见蔡昭堂而皇之的回来,不是以为她打算苦苦哀求的,就是以为她另有依仗,是来谈条件的,谁知竟是任凭处罚。
别说数罪并罚,光是一项欺师灭祖就够去半条命的了。
“昭昭,抬起头来。”戚云柯忽然出声,“你这次回来,是想明白了么?”
蔡昭抬头看去,那张慈爱厚道的面庞仿佛数日之内老了几岁,顿时心中愧疚难当。她哽咽道:“是,昭昭都想明白了。我舍不下家人和师门。”
戚云柯白着一张脸点点头。
“昭昭,昭昭!”周致娴心急如焚,“我娘,还有大伯母,她,她们……”
蔡昭微微一笑:“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,此时应该在路上。”捉拿到各派家眷后,游观月应该是快马加鞭赶来太初观要挟的。
“你能肯定?”周致娴颤声问道。
蔡昭看了看一旁同样紧张的杨鹤影和故作洒脱的宋时俊,微笑道:“致娴姑姑,他们一定很快会回来的。”
周致娴松口气,“好,我信你。”
“行了,现在来论罪吧。”李文训神情威严冷峻,声音犹如钢刀刮刺般骇人。
周围先是一阵静默,随后被嘈杂淹没。
倘若就事论事,欺师灭祖勾结魔教都是属于杀生大罪,合该被清理门户。
但鉴于蔡昭在营救过程中,并未闹出人命来,往后退一步,也该被废去一身修为。
对于这个提议杨鹤影大声赞同,一来他记恨蔡昭害大出洋相,二来想要提前去掉一个了得的来日之秀。
蔡平春宁小枫夫妇自然不肯,直接耍赖要将女儿带走,看哪个敢拦。
宋时俊特别大度,表示谁年轻时不犯错啊,反正没出人命,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。
这话遭到李文训的激烈反对,家有家法,派有派规,倘若这次轻纵了蔡昭,以后别的弟子也结交魔教伤残师长同门,是不是也可以轻轻放过了?
在吵闹声中,周致臻轻轻来到蔡昭身旁,俯|下身子,低声道:“昭昭,你姑姑……真的喜欢那个人么?”
蔡昭侧脸看去,不过分别半个多月,周致臻既忽的两鬓斑白了。她心中难过:“喜欢过的,但后来应该不喜欢了——姑姑一直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。”
周致臻自言自语道:“是呀,喜欢错了人,就该赶紧放下,平殊就是这样的性子。”他摇摇头,踉跄离去。
经过一日一夜的争执讨论,最终的结论是七记九阴透骨蟒鞭,随后拘入万水千山崖面壁思过。起初蔡氏夫妇依旧不肯,但蔡昭却同意了——
太初观的正元殿塌了一半,五派掌门她挨个伤了个遍,更救走了魔教教主,这样大的罪行倘若轻轻揭过,里里外外几千双眼睛看着,以后北宸六派在江湖同道面前还怎么义正辞严。
也仿佛只短短半个多月,闲散自乐的小姑娘忽的长大了。
宁小枫凄怆落泪。
戚云柯也赞成:“就让昭昭受了这顿罚吧,受罚之后再有人耻笑羞辱她,拿这说事,就让昭昭大耳刮子打回去。有功就赏,有过当罚,罚都罚过了,以后昭昭谁也不欠了。”
“师父……”蔡昭心中感激——她知道戚云柯一定是听说戚凌波为难自己的事了。
本来杨鹤影觉得这处罚太轻了,打算暗中联系几位有名望的侠士来逼迫重罚蔡昭。谁知戚云柯直接喝破:“没有蔡平殊,你们杨家上下早被聂恒城练成尸傀奴了。杨门主,我劝你得饶人处且饶人,你的妻儿这会儿还没回来呢。”
杨鹤影只好悻悻作罢。
戚云柯唯唯诺诺时,宋时俊恨铁不成钢,这会儿戚云柯气势十足了,宋时俊又有些酸溜溜的,表示戚宗主好大的威风。
次日傍晚,天色晦暗,阴风阵阵,正是行刑之时。
太初观的刑架高大威严,颇有狰狞之状。
蔡昭身着白衣,双膝跪倒,两臂环抱巨大刑架,并以锁链将两腕连住。
黄沙铺平的刑场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,除了六派弟子,还有许许多多江湖客。
古往今来,人类的兴致都没多大变化。
在李文训的目光督促下,樊兴家哆哆嗦嗦的捧着一个冰晶玉盒过来,寒气四溢的盒子中是用来封穴的冰针,根根细若纤毫,晶莹剔透——蔡昭忽然想起了与当初要废慕清晏修为时那套粗大狰狞的金针,果然天道轮回,她心中苦笑。
樊兴家带上冰蚕丝所制的手套,开始给蔡昭封穴,一针玉枕,二针天柱,三针风门……修为到了一定程度的高手,寻常皮肉伤根本无关痛痒。
是以行刑之前,必须封住受刑者的九成功力,只留一成功力护住心脉。既能不把人活活打死,又能让受刑者无法运功抵挡痛楚,充分受罚。冰针入体后,不到半个时辰就化了,那时行刑完毕,受刑者如果还有意识的话,就可以运功自疗了。
到最后一处百会穴时,樊兴家咬了咬牙,微微侧过身子,遮住李文训的视线,手上一抖冰针就消失了。蔡昭察觉到异常,微微讶异的侧头看去,只见樊兴家脸颊又红又汗,既尴尬又心虚,不等蔡昭使眼色就一溜烟跑了。
李文训皱起眉头,喃喃道:“才扎了几根冰针就累成这样,兴家该多修炼了。”随后,他也走开去取蟒鞭了。
蔡昭趴在型架上,阖起双目——一股久违的无力感充溢全身。
年幼时嘴馋枝头果子,需要吭哧吭哧爬上高高的大树,探出圆圆的小身子去够,下面是大呼小叫的惊恐奴仆,后来的她只需掂几颗小石子,便能穿过浓密的枝叶打下想要的果子。
年幼时被关在屋里罚写字,粗重的门栓和黄铜大锁犹如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,后来她指力所到之处,拧断木栓铜锁犹如齑粉。
自她十一岁修为突破后,再没有过这种无能为力的笨拙感,真是奇妙的感觉啊。
这还是樊兴家偷摸给她多留了一成功力,倘若慕清晏真的被废掉丹元经络,一身修为尽毁,他会怎样呢?他该有多害怕呀。
啪的一声巨响,李文训抖开长长的九阴透骨蟒鞭,森森玄铁所制的刑具在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寒的光芒,整条蟒鞭形如一条漆黑巨蟒,不但沉重尖锐,鞭身上还遍布倒刺般的鳞片,每一鞭下去都能勾拉出血赤糊拉的皮肉,胆小的围观者已是两股战战。
“开始行刑!”李文训大声道,“第一鞭!”
黑黢黢的巨蟒在空中划出一道扭曲毒辣的弧形,重重落在女孩纤细的背上。
“啊!”蔡昭发出短促的尖叫。
背脊仿佛被火炭燎出一道布满血泡的伤痕,剧痛和炽热致使全身筋肉不断抽搐。
舌尖尝到血腥味后,她听见宁小枫的尖叫,还有蔡平春激动的争论声,仿佛是在要求将七鞭分开行刑。
这怎么可能呢?从古至今,九阴透骨蟒鞭的刑罚从未分开执行过。
下一鞭落下时她不能再叫了,她想,不然爹娘会更担心。
“第二鞭。”李文训稳稳的喊道。
——“啪!”
蔡昭怕再咬到舌头,用力咬住上臂的衣袖,将疯狂痛楚的叫声淹没在层层衣料中,汗水打湿了额头,渗入眼睛火辣辣的疼。
这次控制的很好,没发出声音。
“第三鞭。”
蔡昭呜咽一声,衣袖似乎撕破了。
她好像听见母亲悲戚的哭声——这声音不应该哭啊,这么娇俏讨喜的声音,应该用来跟父亲调笑,跟镇民逗趣,跟儿女恶作剧啊。姑姑护了她十几年,何曾让她这么哭过,爹爹,你快哄哄她。
姑姑说,娘是天底下最善良可爱的女孩子,我都只能排第二呢。
以娘的出身家世,本可以逍遥快活一生,可她却在天真烂漫的年纪,为了守护姑姑,硬是在落英谷足不出户的过了十几年。
爹爹,我知道你也舍下了许多,你当我没看见你偷偷翻阅叔祖父留下的西域游记么?
等我出师了,我就回去守着落英谷和小晗,让你陪着娘出去游山玩水,好不好?
我么,我再也不想出去了,就一辈子待在落英谷吧。
“第四鞭。”
蔡昭一阵抽搐痉挛,背部火烧一片,察觉不出这一记抽在何处了。她觉得自己活像被架在火上烧烤的肉串,柴薪爆裂,尖利的玄铁倒刺划开血肉,皮肉层层裂开。
记得她八岁那年,第一次学着甩银链时,手背也划出过一道深深的血痕。
姑姑还没说什么,戚云柯已经哎哟连天的冲了上来,抱着小小蔡昭心疼的不行,还责怪蔡平殊太狠心,“孩子才几岁,她还小呢!”
蔡平殊无语:“当初我跟你结拜时,怎么没看出你这么婆婆妈妈。”
姑姑说,她与师父之间真是彼此什么糗态都见过了——
戚云柯被母熊一巴掌拍去一块裤料,露着半边臀部满林子逃命;女扮男装的蔡平殊被彪悍的花娘逼到无处可逃,只好剃头表示要出家,谁知刚剃到狗啃状,花娘却移情别恋了。
少年戚云柯,以为这种嬉笑玩闹的日子是无穷无尽的。
可惜人到中年,他俩一个成了琐事缠身的青阙宗宗主,一个常年卧床,病骨支离,肆意欢笑江湖岁月遥远的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。
于是戚云柯就将小小蔡昭放在肩头,在小姑娘清脆的欢笑声中满街晃荡,然后将外头见到的听到的趣事一桩桩讲给家中的蔡平殊听,一室欢笑。
可惜,昔日放在肩头的孩子,偷袭重伤了戚云柯。
“第五鞭!”
蔡昭重重咬在嘴唇上,唇肉裂开,铁锈味盈满唇齿;她听到了自己骨骼挪动的声音,是鞭伤至骨了吗?仿佛是活鱼被逐一拔掉鳞片一般,她感到背部的皮肉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,只有皮下的筋肉持之以恒的痛楚扭曲着。
她还听见李文训的声音,似乎没之前那么稳了。
为什么今天周伯父没有来呢?
姑姑说,年少时的周致臻真真是俊雅风致,难描难绘,不知是多少女儿的梦中人。
蔡昭忍不住好奇,既然如此,姑姑当初为何迟迟不肯履行婚约呢?
蔡平殊幽幽叹息,没有回答,眼神郁郁幽远。
人为什么要喜欢错的人呢?
要是姑姑能喜欢周伯父,是不是后来的遗憾都不会发生了?
和成为废人相比,闵老太婆也不是很难对付啊。
那个慕正扬,长的什么样?
是不是像他一样,高高的鼻梁,俊美的眉眼,欢喜的时候嘴角含笑,眼神温柔,气恼的时候冷笑连连,一张嘴能气的人跳脚。
“……第六鞭!”
疼到极处,连声音都发不出来,只有干裂的唇间嘶嘶的喘着气。为什么,明明痛到指尖都麻痹了,依旧能感觉到心头的酸涩发堵。
眼前金星四溢,仿佛幼年夏夜乘凉时乱飞的萤火虫。
小小的蔡昭将破皮的小手举到姑姑眼前,呜呜哭泣,“我那么喜欢小黄,它为什么要咬我,呜呜,我以后再不喜欢小猫小狗了,呜呜……”
姑姑声音温柔,“昭昭呀,喜欢不是错。倘若发觉喜欢错了,想办法改过来就是了。”
“这个世间很美好,永远别因为害怕,就不去喜欢了。”
泪水涌出,蔡昭哽咽到无声哭泣。
于是她想,实在太痛了,想些高兴的事吧——
想想五月春深时,落英谷漫天的花海;想想晚霞初上时,从镇头到镇尾的饭菜香气;想想冬雪累枝时,全家人大笑着打雪仗……
他不会打雪仗。
隆冬时节的瀚海山脉也是大雪及膝,然而他从没打过雪仗。
慕父好静,成伯年老,连十三在外学武,他没有同龄人,他的童年无多欢悦。
雪岭上时,她顽皮的塞一把雪到他后颈时,他呆呆的竟不知立刻捏雪球反击。
白雪皑皑的山头晶莹剔透,他笑起来那么欢悦,比艳阳还耀目明媚。
他不是坏人,她也没有喜欢错人。
但是,他们只能到这儿了。
背后又是一阵淋漓的剧痛。
她视线模糊,看不见也听不见了。
失去意识前,她模糊的想着,希望他以后夜里在屋中留盏小灯吧。
不要强撑着害怕入睡,那样,容易做恶梦的……
*
“教主,咱们赶紧走吧。”易容的游观月紧紧扶住身旁高大的男人,“若叫他们发觉了,又是一阵凶险。”
男子颀长的身躯隐没在宽大的斗篷下,行动间似乎有些踉跄。
观刑的人群外围,到处都是这样打扮的江湖客,二人的行迹并未引起别人注意,何况周遭还有许多混入人群的部众。
慕清晏透过低垂的斗篷,死死的盯着被解下型架的女孩。
她已经昏死过去了。
宋郁之脸色铁青的冲在最前面,一把抱起了她,冲着在旁笑语的戚凌波厉声咆哮……
“教主,我们真的得走了!”游观月担忧的四下张望,焦急的不行,“教主,属下知道你担忧昭昭姑娘,可眼下不是时候啊!瀚海山脉还有一摊子事要您主持大局呢!”
慕清晏终于移动了脚步,游观月连忙扶着他迅速但不动声色的向太初观外走去,柳江峰则招呼周遭部众悄悄退出。
马车颠簸了半日,众人来到溯川之畔,那里是等待接应他们的大批人马和高阔船艇。
慕清晏走下马车,转头对游观月道:“飞鸽传书唐青与王田丰,让他们起出瀚海山脉西麓庄园中的大部人手,去支援上官浩男——如果他在反杀吕逢春的话。”
游观月一愣,连忙应声。
“还有,传书十三,叫他从戊字号地道中进去,看看能不能给胡凤歌收个全尸。”
游观月本有些迟疑,见到自家主君淡然凝视的眼神,忙拱手道是。
“我想一个人静静,你们别跟来。”
慕清晏抽|出游观月腰间长剑,轻轻一挥,将接驳用的竹排一剑劈成两半,然后踏上没有绳索牵系的那一半盘腿坐下,顺着水流缓缓流了开去。
不知顺水漂了多久,隐隐看见游观月等人骑马在岸边小心随行。
他将身躯展开,平平躺在小半竹排中,手臂,腿脚,衣袍,长发,都浸入水流中。
天色渐暗,皎皎的月儿爬上枝头。
水流很是温柔,闭上眼睛,仿佛年幼病痛时父亲按在自己额头的手掌。
父亲是比这溯川水还温柔清澈的人。
然而,他这一生,所想的,所念的,所愿的,没有一件能成。
四年前,慕清晏对着父亲的尸身暗暗起誓,绝不重蹈父亲的覆辙。
他要大权在握,随心行事,一人天下,无人敢欺侮——
彼时的十五岁少年,以为那就是他唯一的愿望。
直到在万水千山崖的山坳处遇见了她,他才知道,原来他一直想要一个人,一个像父亲一样能全心全意爱自己的人。
一个永远不会离弃他,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人,一个爱他到愿意放弃自己心愿的人。
江水清凉,缓缓浸透了顺水漂流之人的身子。
此后,他要忘记她,像她离去的背影那样决绝。不用着急,慢慢来,一点点忘记,总能全部忘记的。
溯川之水轻缓柔和,一**漾来,仿佛轻轻抚摸额头的手指。
他又想起了父亲,不过躲在马车中逃亡的日子中,也有一双小小的手反复按在自己高烧的额头上,那滋味温柔而刻骨……
他将修长的大手盖在自己眼睑上,无声的水珠顺着他的脸颊缓缓划下。
【本卷终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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