集市的繁荣,其实是庄园经济衰败的结果。就封丘县而言,庄园制可谓每一年都在衰弱。或许,这便是梁公希望看到的情景吧。
何伦看着集市上高声叫卖的农人、小商贾。
有人用草绳串着几尾“济水鲜鱼”——天寒地冻还下河捕鱼,真的不容易。
有豪族僮仆模样的少年缚着几只鸡,鸡脚被捆,急相喧争——地方土族都遣奴仆出来卖鸡鸭,显然不是什么大族。
有人挑了一担粟豆过来,与人交换食盐、乳酪——何伦看了就无语,梁公对梁国十郡百般呵护,税都征得极少,以至于百姓能用粮食换盐酪,却一再压榨十郡以外的豪族,不怕激起众怒么?
还有人挑着担子,上面全是水灵灵的冬菜,甫一出现,就被人围了起来,争相添价竞买——冬日之时,对家有余财的人而言,肉可能不难弄到,冬菜一定是急缺的。
除此之外,还有农人闲时编织的草鞋、蓑衣、斗笠、篮子、簸箕等物事。
还有人伐薪烧炭售卖。
有人采药自制成各类专治跌打损伤、头疼脑热的药膏。
……
何伦看了大开眼界,这里与枋头可真是两个世界啊。
枋头那一片,除了军城就是坞堡,散居的村落几乎看不见。老百姓宁可日用品不足,也不出门交换,生怕出什么事,与陈留这边不好比。
不过话又说回来了,梁国也不是处处这样。
不把坞堡庄园变成村落,就不会有这般繁荣的集市,梁公还有得拆坞堡呢,甚至有生之年都拆不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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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伦一行人抵达汴梁时,已经有不少郡县官员抵达了。
快到腊月了,梁国十郡都会派出郡、县佐官携土特产进京,准备过年时的朝贺之礼。
是的,梁国建立后,大晋朝范围内已经有两个人可以在正旦这一天接受群臣朝贺了。
晋帝司马炽有百官朝贺。
梁公邵勋也有百官朝贺。
要不说人人都想裂土封疆呢?
要不册封诏书上怎么会要求邵勋“永忆桓文之烈”呢?
这可是真正的封建啊。若平移到春秋时期,今上是“晋天子”,邵勋怎么着也是个“梁某公”,尊崇已极。
何伦借住在浚仪王氏的庄园内,车马一并拉进了院子。
作为外镇军将,何伦入京述职,携带了几车白麻布。
此为朝歌县进奉的土特产,由县丞押运,与顺路的何伦一起进汴梁,图的就是路上安全。
在庄园待了三天后,他发现王氏很忙。三天中有两天吵吵嚷嚷,田曹佐官带着一大群吏员上门,清查王氏的田亩。
王家没有人做官,按照大晋朝的律令,是不可以占有那么多土地的。
大晋最高品级的官员,按律法只能占有五十顷的土地,但在实际执行中,很多第九品甚至连官都没有的土豪占有的土地,都远远超过五十顷。
规定是规定,实际是实际,两者相差极大。
甚至在大晋立国初期,这条律令就是个笑话,从来没被认真执行过——大晋朝本身也难以执行这条律令。
何伦冷眼旁观,发现浚仪王氏以土豪之身,在浚仪、开封、小黄、封丘四县零碎占有七百余顷农田,大部分是二十年前开始侵占的。
公国田曹官员看样子还算客气,只要求王氏返还永嘉元年(307)以来侵占的土地,永嘉以前的没有提及。
怎么说呢?这让王家有点肉痛,但不是不可以接受,总之很纠结。
何伦觉得梁公在玩火……
不过换个角度想,都城脚下的土地都被豪族阡陌纵横地占着,似乎也不是个事啊。
听闻梁公要把银枪军陆续迁移过来,还增设府兵拱卫汴梁,肯定需要大量田地。
乞活军走后,让出了一大批。
再让豪族吐出一部分,再得一批。
从此以后,汴梁城周围就没有特别大的豪族了,田地分得很零碎,每家每户比较平均。至于以后会不会兼并,那是以后的事情,你还能管百年之后,那不是有病么?
“这世道啊!”何伦叹了口气。
他现在有点担心。
梁公在梁国十郡这么搞,可能还能稳住局面,可若哪天得意忘形,试图在全天下这么搞,那可就危险了。
事实上,即便只在梁国境内清丈田亩,梁公在士人群体中的威望也会受损,只是得了武人之心罢了。
而梁公也是靠武人群体的拥护,与士族豪强维持着脆弱的平衡。
治理这个天下,还真是如履薄冰,一步不能错,度要把握得极好才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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